当代“堂吉诃德”:他想做“AI时代的HTTP协议”

当代“堂吉诃德”:他想做“AI时代的HTTP协议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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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高伟长得瘦削,声音低沉到有点嘶哑,他那套用来辅助演讲的PPT全是技术名词,初看起来颇为枯燥。但如果你集中注意力,只需三两分钟就能被他拉进一个有点激动人心的未来。他描述的新世界里,互联网完全开放、互通,消费者和商家(或其他服务者)通过各自的AI智能体直接沟通,不需要中间平台;这意味着,微信、淘宝、美团这些曾经的商业巨头也将被颠覆,新的秩序会重新建立。基于这个世界的构想,常高伟想做的是,为Agen

当代“堂吉诃德”:他想做“AI时代的HTTP协议”


常高伟长得瘦削,声音低沉到有点嘶哑,他那套用来辅助演讲的PPT全是技术名词,初看起来颇为枯燥。


但如果你集中注意力,只需三两分钟就能被他拉进一个有点激动人心的未来。


他描述的新世界里,互联网完全开放、互通,消费者和商家(或其他服务者)通过各自的AI智能体直接沟通,不需要中间平台;这意味着,微信、淘宝、美团这些曾经的商业巨头也将被颠覆,新的秩序会重新建立。


基于这个世界的构想,常高伟想做的是,为Agent之间的沟通和协作制定协议。


和大多数创业项目相比,这很不现实,甚至有点疯狂:Agent本身是新事物,Agent网络也还没有形成。


如果简单做一个比喻,常高伟想要做的是“AI时代的HTTP协议”。我们上网能获取信息,背后都是HTTP(HyperText Transfer Protocol,超文本传输协议)在起作用,这个全球化的统一语言和标准是互联网存在的基石。


这种宏大的任务,几乎不可能由一个创业公司完成,更别说普通个人了。大部分人听到这里,都会这么判断,常高伟做这件事情,既没有商业想象力,也没有合适的位置和足够的资源。


除了理念和信仰,他的确什么都没有,“其他人讲产品,我们讲故事”,常高伟也自嘲。


但他没有失去理智,外界的质疑显而易见,他都知道。他也并不是一个自信的、雄心壮志的野心家——做协议的前半年里,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在做什么,怕人觉得他不靠谱;对外社交时,他也不想介绍自己,怕人觉得“很大很空”。


从很多层面,常高伟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,一个打工很久的人。他今年43岁,跳槽过两次、待过3家公司,其中,华为1年、一家小通信公司9年、阿里8年。2023年,他曾向同事宣称要自己出来创业,后来他想等待被裁员,但都没有离开。


但从另一些层面,过往经历和个人特质又锻造出了他的独特性。从通信行业进入互联网行业后,他对各大平台不互通的现象困惑、好奇,而且始终没有放弃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。


过去10年,他不断为这个问题找到新的答案,以为有解决方法时又发现新的“墙”。


2024年,常高伟在阿里云的工作很忙,但看到AI Agent成为趋势后,他觉察到了新的突破口,要做个协议的念头压不下去,隔两三天的时间就往外冒。


他花了完整一周时间来思考,最后发现其中的技术空白;虽然辞职的顾虑也都在,但他终于下了离开的决定,“使命驱动的感觉特别强烈,一定要出来。”


使命


“我不知道多少人能够听到,属于你的使命召唤?”


“我当时真的听到了属于我的使命召唤。”


“我确实很相信我听到了它。”


辞职近一年,2025年4月,常高伟在他的随笔里回忆道。


一周后,我约他见面,再次听到了类似的说法,“好像有些东西在告诉你,你一定要出来做这个事情。”


常高伟形容自己做事风格有点“理想主义”。过去在阿里,他最欣赏的就是这家公司的“理想主义、再加一点浪漫主义”的精神。在阿里8年,他持有不少股票,但几乎没怎么卖过,到今天,这成了他做这件事的经济后盾之一。


但回到2024年做决定的那个时刻,现实的问题,是摆在眼前不容忽视的:他已过不惑之年,有房贷、手上阿里股票的价值也在缩水,AI初创环境也不乐观,“你会想,OK,没有收入了,四十了,回来还能找到工作吗?”


但做这件事的冲动压倒了一切,他只能自我开解,“钱的话支撑一两年不愁,而且我有非常想做的事情。”


这个协议,到现在有了一个具体名字——ANP(Agent Network Protocol,智能体网络协议)。


ANP的诞生,起源于常高伟看到了AI时代,互联网重新开放的可能。


早在10年前,从通信行业跳槽到互联网行业时,他就困惑为什么微信、来往、飞信彼此隔绝,因为在通信行业,“无论项目多大,移动、联通的设备之间都可以互联互通。”


他起初觉得是技术问题,因为用户数据被牢牢绑定在大平台的APP里。为了探索开放的可能性,他想过做“个人门户”,为此还申请了域名,但很快就发现,这个想法并不现实,因为各家大厂不可能开放数据主权。


后来,他又找到了新的答案:“商业问题”——大平台各自封闭,既出于商业竞争,也是因为成本更低,“淘宝养几千人开发一个大软件,整个社会都用,软件的分发成本是零,整体效率就是更高。”


对于开放互联网的探索欲有时强烈、有时黯淡,但始终断断续续缠绕着他。


AI Agent 的出现,让这种情况有新的转机。核心是,个人数据主权有了新的价值。因为在未来,如果想让个人助手发挥最大的效率,它就必须“无所不知”,必须能够获取充分的信息。而这就要求智能体互联网必须是开放、互通的,数据权限是集中于个人的。


“当AI的Token(计算单元)成本无限趋近于零的时候,个人助手处理任务的综合效率比淘宝或微信更高,那(开放)的未来大概率会到来。”


这成了他思考的“第一性原理”。


而在这样一个互联互通的智能体互联网世界里,协议是必不可少的东西,因为只有协议是智能体更原生的链接方式——这就是当时常高伟决定辞职时,发现的技术空白。



当代“堂吉诃德”:他想做“AI时代的HTTP协议”

(常高伟辞职之前,思考后画的草图)


他说,“我一直不认为是我创造了ANP。我更大的感觉是,ANP经由我从天而降,我只是一个管道。


同路人


仅靠使命驱动的创造,人能坚持多久?常高伟的答案是,或许不到半年。


辞职出来的最初几个月,常高伟只是闷头做,他不敢告诉别人在忙什么项目,因为自己也觉得不靠谱,在做‘天方夜谭’的事。


协议第一个版本发布在网上后,既没有正反馈,也没有负反馈,他形容那是绝望之地,“无响应之地,即绝望之地。”


他尝试跟朋友分享,但发过去之后没了消息;有的看了说,感觉不是创业公司能做的事情。


大部分同事和朋友知道他的项目后,看法都一致,“未来可能需要协议,但这事不一定得是你做的,也做不成。”


焦虑加剧了他的自我怀疑,进一些技术社群时,他遮掩、回避着不敢介绍自己的项目,“感觉好像说得很大很空。”


协议本身的设计也遇到挑战。调研周边技术,考虑各种方案做出来第一版,但他很快又发现方向存在问题。


2024年10月,常高伟决定更主动地走出去。


在一个出海社群里,他鼓起勇气介绍自己的项目。消息刚发出,就有人申请加他好友。对方肯定他说,“你这个东西还蛮有想法的”。常高伟记得,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正向反馈。


接着,他又结识了一位亚马逊生态的员工,交流后,对方给了他一些建议,还提到可以帮忙申请云服务代金券。


他事后想想,对方说不定只是业务“推销”,但在当时,这对他也是一个念念不忘的慰藉。


最重要的正反馈来自一位AI创业者。他在社群里认识了一位Facebook的员工,对方给他介绍了一个也在做智能体网络创业的朋友。这位朋友对他有同行的惺惺相惜,一看他的成果就说,“你这个协议非常不错。”


这位新朋友后来成了他事实上的“联合发起人”。不仅给了他大量精神支持,还把他引荐给了W3C(万维网联盟)的“Web Agent”工作组。


常高伟如获至宝,把工作组所有的历史沟通记录和技术资料都看了一遍。同时,他又从牛津大学类似的协议项目中汲取了养分。


这两者的启发,加上之前Web 3.0时学习到的去中心化理念,共同构成了ANP协议目前的技术路线。


得到外部正反馈后,常高伟开始更主动地沟通,他在自己的公众号和朋友圈里发布了关于项目和技术的思考;也会争取在大家面前分享的机会。


不过更多关注,还是来自行业本身的东风。


2024年11月,人工智能公司Anthropic发布的MCP(Model Context Protocol,模型上下文协议)为协议领域带来了高关注度。


今年3月,随着包括OpenAI和谷歌等巨头对MCP协议的跟进采纳,以及谷歌A2A(Agent to Agent)的发布,协议的重要性已经变得不言而喻。


常高伟因为长期分享关于协议的思考,MCP大火后,他很快被人找到。


最夸张的时刻是Manus上线时。他那时还在北京出差,刚进入酒店,就收到公众号后台提醒:涨了大量粉丝,来加他的也有几十个好友——在平时,他公众号的文章阅读量只有几百,也鲜少有来主动加他。


没过多久,一家曾与常高伟老本行是竞争对手的公司声网,其运营的RTE社区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,邀请他去做关于协议的公开分享。


常高伟记得,那次线上直播效果不错,最终有七八千人来观看,那也是他第一次对如此多的听众输出。


协议有了关注度,他开始建立开源社区。


目前ANP协议在Github(一个线上开源社区)上已经有200个贡献者;而他在线下也组织起了共计1100多人的活跃讨论群,“我们应该是协议方面中文最大的社区了”。


同路人在变多。一位大厂前技术高管给他留言,“请保持在技术深水区游泳的勇气。真正的协议战争从来不是功能堆砌,而是世界观的对决。


变量


常高伟最近明显感觉到,一条属于他的夹缝之路逐渐清晰。


他判断,智能体大战的第一阶段,将是各大厂推出自己的垂类助手,比如微信基于社交,淘宝基于电商,字节基于内容;但这种封闭生态并非稳态,用户最终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访问所有信息的“通用个人助手”。


“能访问所有信息,才是最高效的。这一点,和大厂沟通时大家都能看到。”


但谁来整合所有信息?巨头之间互不信任,谁都不愿将自己的核心数据假手于人。而手机等设备厂商,虽然有心成为新的流量入口,但他们需要依赖App生态,不想与其关系搞僵,很难大张旗鼓地去“颠覆”平台。


大模型公司目前的核心精力仍在模型训练和产品本身,对于投入产出比不明确的开放生态的智能体协议也兴趣不大。


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利益博弈格局中,存在一个短暂的时间窗口,“这其实是给了我们一个缝隙”,常高伟说。


他的机会在于,能以一个中立、开放、非盈利的第三方社区身份,去联合所有“非平台”的力量——创业公司、手机厂商、大模型公司,甚至包括官方的标准化组织。


这其中,关键的力量是手机公司,他们有操作系统、有硬件、有用户,有“个人助理”落地最合适的场景,这些手机厂商也对他的协议表现出了很大兴趣。


中美的竞争叙事也成为他的助力。今年初,谷歌的A2A协议发布后,协议领域的“国产情结”让他做的事情被很多诸如芯片公司、ToB公司注意到,“他们一看,发现居然有一个社区在做这个事情,而且做得比MCP要早,这个是最吸引他们的。”


创业公司也有动力加入这个生态。一家企业跟他反馈,MCP刚出来的时候,他们和官方提了一些优化建议,但这些声音和诉求,对方都很难接受;但如果是中国有一套自己的协议那事情就简单多了,“他可以直接找到我。”


受A2A的刺激,中国官方的组织也开始有动力推动自己的协议,“他们希望能够参与到未来非常大的一个事情当中去,以开源的方式把这个位置卡住,把中国的协议暴露在中国以及世界,让大家知道我们要做。”


今年4月,互联网协会互联互通工委会宣布成立智能体互联网工作组,常高伟的ANP开源社区就是合作方,而他的新身份则是互联网协会的特邀专家。


到5月,常高伟的ANP开源社区又牵头在国际化标准组织W3C成立了AI Agent Protocol社区组,是W3C内部唯一面向智能体协议的社区组,而他又多了一个身份,W3C AI Agent Protocol社区组的联合主席。


雪球正在越滚越大,而这些变量都是他一开始难以预料到的。


布道


常高伟现在大部分时间用于奔走“布道”——每周四五个活动,往返于各个城市的高校、公司、以及机构。


他最大的感受是,“讲多了之后,自己首先更信了”。


别人也被感染,他才发现中国原来有这么多理想主义者,他描绘的开放、互联的智能体互联网愿景打动了不少人,甚至有人主动帮他牵线重要的资源。“大家愿意相信那个更好的互联网。”


他现在对质疑比较坦然,“有价值的思考我愿意听,纯吐槽自动过滤了。”


一位前大厂员工刚加入常高伟的智能体协议社群。他说,在技术群体中,开放的理念是一个比较普遍的追求。


这位大厂员工目前在创业做出海项目,很关注协议,但也认为协议门槛高,很难在没有特别丰富的应用场景,独立做一个协议,“我觉得是一个比较大的挑战。典型应用、复杂应用才能带来协议的普适性。


对于未来和风险,常高伟是清醒的,他判断自己成功的概率“有三成”。


今年4月,我们交流时他觉得,他最大风险是国内某个大厂全力投入推出类似协议抢占生态位;但现在,他认为风险在于技术瓶颈,因为目前大模型还难以构建一个非常好用的智能体,“没有智能体,就没有智能体连接的需求,协议就没有用武之地。”


大厂出来做协议已经不是他所担心的问题。因为站在对方的角度,他们即便推出协议,也不会是一个开放的、旨在构建开放互联网的协议。


侯宏是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的老师,也是开放智能体互联网的拥趸。


他曾给常高伟留言,“十几年前的移动互联网大潮,我经历了电信运营商围墙花园的反思、恐慌、挣扎以及最终的倒掉。反观现在的围墙花园在位者,在自省程度上,可能连当年电信运营商都不如。”


对常高伟、以及关注智能体互联网的参与者来说,本质上,“未来是一个开放生态和封闭生态之间的竞争。”


直到现在,常高伟受邀分享的出差,费用都还是自己承担;他也没有赚到一分钱。


与其说在创业,他更像是通过这件事情做一个深刻的自我修行。


前几天,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说,“做自己热爱的事情,事情确实会滋养人。”


常高伟曾深受强迫症的困扰,他将这种状态形容为走不出的迷宫,痛苦在于越想挣脱,思维的锁链就缠得越紧。这种长期的自我消耗,让他想做很多事,却最终什么也做不了。


后来,心理学上的一个理念——“一切美好事物都是深度关系的产物”——拯救了他。这个理念背后最核心的点是,要相信自己的感觉。


做协议,对常高伟来说,就是回应内心深处的念头。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抽象的概念,在他眼中充满了可以被敏锐感知的细节。


“如果我只是想通过协议获得名或钱,我和协议就是我和它的关系,不是‘我和你’的关系,我就很难和它产生深度连接。”


最近,常高伟也更新了自己对成功与否的定义。两个月前,他还很兴奋,感觉质变的临界点很快就要到了,“马上就到决胜的一个阶段了,要么是原地解散,要么是一飞冲天。没有第二个可能。”


现在想来,他觉得有点草率,“现在看协议,进入了一个平缓期。决胜不会这么快到了。”


他开始想,如果ANP没有成为主流协议,算是社区的失败吗?他也能接受,未来在标准化组织中,将ANP目前的核心作为新标准的养料,和行业一起推动协议的发展。


归根结底,“构建开放的互联网,才是社区最大的目标。”他说,未来只要理念达成,是否由他们完成,并不重要,所谓“功成未必在我”。


他设想了自己的退路,“最差的情况是项目失败,那时我的影响力也能帮我找到一份比在阿里时级别更高的工作。”


对他来说,传播一个理念,为一个理想世界的到来添砖加瓦,到目前为止仍是一件极为愉悦和自我满足的事情。


两个月前,我第一次在良渚的DemoDay上听到他的演讲。我记得,他那套PPT的倒数第二页,写着“连接即权力”


演讲的结尾,他在召唤一种古典互联网精神,他说,“只要一个人能够自由地连接信息、连接他人、连接工具,他就拥有改变世界的能力。”


文章来自公众号“非复制人类”,作者“祝颖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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